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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要好好生活 阎纲:我吻女儿的前额
日期:2020-06-21  来源:高建群艺术社区  作者:阎纲    关注:36357

女儿阎荷,取“延河”的谐音。菡萏初成,韵致淡雅,越长越像一枝月下的清荷。大家和她告别时,她的胸前置放着一枝枝荷花,总共三十八朵。

被査出肿瘤后,女儿从此一病不起。两次大手术,接二连三地检查、化疗、输血、打吊针,祸从天降,急切的宽慰显得苍白无力,气氛悲凉。可是,枕边一簇簇鲜花不时地对她绽岀笑容,她睁开双眼,反而用沉静的神态和温煦的目光宽慰我们。我不忍心看着女儿被痛苦百般折磨样,便俯下身去,梳理她的头发,在她的前额轻轻一吻。

十九年前,我曾在这家医院接受手术。女儿当年十三岁, 小小的年纪,羊角小辫,黑带儿布鞋。她在病房里唱歌、念诗给我听。她用两张硬板椅子拼起来睡在上面陪住,夜里只要我稍重的一声呼吸或者轻微的一个翻动,她立刻机警地、几乎同步地坐起俯在我的身边。她监视我不准吸烟。有时,女儿的劝慰比止痛针还要灵验。

我劝慰女儿说:“现在我们看的是最好的医生,当年我住院手术不也挺过来了? ”女儿嘴角一笑,说:“你那算什么?”轻松过关而已。

最后的日子里,五大痛苦日夜折磨着女儿:肿瘤吞噬器官造成的剧痛;无药可止的奇痒;水米不进的肠梗阻;腿、脚高度浮肿;上气不接下气的哮喘。而且,不间断地用药、做检査,每天照例的验血、挂吊针,不能将痛苦减轻到常人能够忍受的程度。身上插着管子,都是捆绑女儿的锁链,叫她无时无刻不在炼狱里经受煎熬。

“舅妈……舅妈!”当小外甥跑着跳着到病房看望她时,她问孩子:“小僕,你看舅妈惨不惨呀?”孩子大声应道:“惨——”声音拉得很长,病房的气氛顿觉凄凉。同病房六岁的小病友叫明月,一天,阎荷坐起梳头,神情坦然,只听到明月一声高叫:“阎荷阿姨,你真好看,你用的什么化妆品呀? ”她无力地笑着:“阿姨抹的是酱豆腐! ”惹出病房一阵笑声。几位作家来看望,称赞“咪咪,真坚强!”女儿报以浅笑,说:“病,也坚强!”又让人一阵心酸。

女儿相信我,我会举出种种有名有姓的克癌成果和故事安抚她,让她以过人的毅力,一拼羸弱不堪的躯体,等待奇迹的岀现。我的心情十分矛盾:一个比女儿还要清醒、还要绝望的父亲,是不是太残忍?

夜深了,女儿周身疼痛,但执意叫我停止按摩,回家休息。我离开时,吻了吻她的手,她又拉回我的手不舍地吻着。我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病房,下楼复上楼,见女儿已经关灯,她枕边收音机的指示灯发出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挣扎。一个比白天还要难过的长夜开始折磨她了。我多想返回她的身边啊!

女儿去世的时候,还算平静,眼角溢出一串泪水。护士们说:“阎荷什么时候都爱干净。阎荷,给你患处贴上胶布,好干干净净地上路。”又劝慰大家说:“少受些罪好。她是好人!”女儿的好友随手接过一把剪子,对着女儿耳语:“阎荷,取你一撮头发留给妈妈,就这么一小撮。”整个病房惊愕不已。

女儿离去后,有泪皆成血,无声不断肠,但是我如梦如痴,紧紧抓住那只惨白的手,吻着女儿的前额。老伴的眼睛哭坏了。伴随着哭声,我们将女儿推进太平间,一个带有编号的抽屉打开了,已经来到另外一个世界。我抚摸着她僵硬疼痛的双腿,再吻她的前额,顶着花白的头发对着黑发人说:“孩子,过不多久,你我在天国相会。”

八宝山的告别室里,悬挂着女儿的遗言:“大家对我这么好,我无力回报。我奉献给大家的只有一句话:珍惜生命。”女儿的上衣口袋里,贴身装着一张纸片,研血成墨、滴血成字,是她和女婿的笔谈记录,因为她说话已经很困难了。血书般的纸片,我们至今不敢触目。

“等你好了,我们好好生活。”“哪儿有个好啊?美好的时光只能回忆了。”

“生病没有舒服的,你遇事不慌,想得开,我看有希望的。”“你看不行,你是大夫吗?哈哈”

“你知道有多少人惦记你吗?”“我无力回报。”

后来,在女儿的电脑里发现一则有标题的短文,约作于她第11次化疗之后。惧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,她却变得坦然。“思丝”即思恋青丝,女儿的女儿也叫丝丝。

思丝:

做梦也没有想到,我,一个十二岁孩子的妈妈,满头青丝的妇女同志会以秃头示人。更没有想到,毅然剃发之后竟不在意地在房间内跑来跑去,仿佛“烦恼丝”没了,烦恼也随之无影无踪,爽!

没了头发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剃光头。盛夏酷暑,燥热难耐,哪怕悄悄过来一股小风,没有头发的脑袋立马就感到丝丝凉意,那是满头青丝的人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。没头发好……

我翘首盼着那一天,健康重现,青丝再生。到那时,我注定会跑到自己满意的理发店去,看我怎么摆弄这一撮撮来之不易的冤家。洗发水、护发素?拣最好、最贵的买喽,还有酷暑呀?它酷它的,我美我的,谁爱光头谁光去,反正我不!

衰惫与坚强,凄怆与坦荡,生与死,抚慰与返抚慰……生命的巨大反差,留给亲友们心灵上难以平复的创痛。

吻别女儿,痛定思痛,觉得死亡也没有什么可怕。死后,我将会再见先我一步在的女儿和我心爱的一切人,美丽的天使, 她没有选择眼泪。

【延伸阅读】

养身即是孝亲——读《美丽的夭亡》有感

我知道这个令人心痛的故事是怎么结束的,却不知道它的开始。

收到阎纲老师寄来的新书《美丽的夭亡:女儿病中的日日夜夜》,心中一颤。之前,读过他的《我吻女儿的前额》《三十八朵莲花》,回忆英年早逝的女儿,痛彻心扉。虽说岁月是疗伤最好的良药,可以八十多岁高龄,一遍遍阅读整理最痛苦日子里的日记,并将之公之于众,需要多大的勇气与毅力。

当我知道这个故事是如何开始时,心中的痛又增加了几分。三十多岁,人生最美好的年华,幸福的家庭、蒸蒸日上的事业,对未来充满憧憬。在第一篇日记中,我看到这样一个美丽、讨人喜欢的女性:高挑身材,短发,自来卷,天生一副温馨亲和的面孔,总是笑眯眯的。当时首届鲁迅文学奖评奖,阎纲是评委,阎荷是评委会秘书兼初评委。评奖期间,阎荷关心大家的生活与健康,无微不至,和评委们相处了五天,受到一致赞扬。朋友们对阎纲说:“有这么好的女儿,让我嫉妒!”“这孩子太好了!”“阎荷人见人爱。”

那个时候,阎荷正憧憬着即将在深圳举行的鲁迅文学奖颁奖,筹划着和父亲订同一航班的机票……但美梦却被突然到来的一纸诊断书击得粉碎。连续几天拉肚子,阎荷不得不到医院检查,结果如晴天霹雳,令亲人呆了、傻了、疯了:卵巢癌、大面积腹水,已到中晚期。家人瞒着阎荷,可当她推开病房大门,看到的是满屋子的秃子!全是接受过化疗的病人,不停地呻吟、呕吐。阎荷吓坏了,泪水一下子涌出。

但所有这一切起初或许都是可以避免的。住院后,阎荷平静下来,她和父母亲一起回忆、分析:为什么无妄之灾偏偏降临到他们头上?母亲刘茵感到奇怪,半年前单位体检,为什么没有查出来?阎荷这才懊悔不已,因为当时正好例假,她怕麻烦,没有查妇科。而肿瘤发展得很快,半年前要是查出来,可能是早期,一次手术即可痊愈。“哎,错、错、错,天大的错!”所有人都后悔不已。当刘茵急匆匆赶回马甸文联宿舍阎荷家,找出体检表,妇科一项果然是空白!刘茵一阵心痛:“天大的错啊,硬是把没病拖成了有病,把早期拖成了中晚期,一念之差,终成大祸。”   接下来就是七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坚守与煎熬。疾痛令阎荷死去活来,她痛苦地望着病房的天花板,想起了臧克家的诗句:天花板这页书永远读不完,也永远读不懂。她后悔来到这个世界,因为如果世上没有她,就不会有自己和亲人们痛苦的挣扎与不尽的日日夜夜。但阎荷又是坚强的,她说:“打起精神来吧!假如世上没有我,我就看不到神奇的地球、和煦的阳光,以及深爱着我的人们。”她说,既然来到这个世界,就让痛苦把幸福衬托得更加美好、更加甜蜜。她是父母的开心豆:母亲在去诊所咨询治癌验方时,路上丢失一袋豆包,阎荷调侃道:“幸好是豆包,不是钱包。”父亲给她按摩,白发人按摩黑发人,她却说:“爸真好!病友都说爸爸好,挺照顾女儿的。”……

阎纲说,这是一个美丽夭亡的过程,里面跳动着一颗颗滚烫的心。

阎荷生病时,不比我现在大多少。大家觉得三十来岁还年轻,日子还长,不把健康当回事。每年单位都安排体检,但即使查出一点问题,也很少放在心上,甚至有时为了省力逃避体检。在大城市生活,压力大、节奏快,有点头疼脑热什么的,以为熬一熬抗一抗也就过去了。但阎纲老师的这些文字警醒着年轻人,也让我想起朋友的一句话:“养身即是孝亲”。红尘中你我皆凡人,无法做到纵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惧,也不是庄子,亲人故去,可以鼓盆而歌。失去挚爱的人,是心中永远弥合不了的痛。阎纲的女婿、外孙女对有关阎荷的事情至今不愿碰触,也不愿提及,《美丽的夭亡》在《北京文学》发表并在《北京青年报》连载,他们也不读,阎纲说,爱到深处是不忍。照顾好自己,不仅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精彩,也是为了不让深爱着我们的人牵挂伤心。

在书中,阎纲提到,他当年因做胃平滑肌肉瘤手术住进协和医院,当他“穿着斑马皮的患者服,捂着术后刚刚拆线的腹部,手扶汉白玉栏杆远望王府井大街穿梭而过的人群。行人自由自在地穿行,谁会想到距离他们一箭之遥的地方有人投来羡慕的目光”。《美丽的夭亡》让我们看到了这束羡慕的目光,让我们更珍惜当下的点点滴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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